2012年3月6日 星期二

越南女孩

<2000~2012年/我的越南經驗>

第一次接觸到越南籍的女孩們,是我22歲在電子業上班大約兩年的時候。同樣身為二十初頭的女孩兒,文化不同ˋ語言不同,我常常對她們感到好奇,好奇她們為什麼要到離開家裡這麼遠的地方來賺錢?好奇她們跟我們之間有什麼樣的差異?

我常常窩在他們的圈圈,想辦法用她們可以理解的詞彙/圖畫/動作,和她們聊天溝通,不經意聽到他們對媽媽和對家鄉的思念時,也會忍不住動容,紅了眼眶,就這樣繼續跟這些越南妹像姊妹又像同事的相處著。

然而,就在公司引進的第一批越南妹的試用期滿後,公司高層又緊接著表示,礙於人事成本考量,將會裁測掉部分的本地生產人員,然後繼續引進第二批人事成本較低的越南籍工作人員,由比較資深及工作效能較佳的本地同仁分擔訓練/管理職。

由於自己算是比較資深的同仁,擁有對工作及資源上的較佳掌握度,在當時將近九成五都是男性工程師的本國勞工當中我又是剛好是比較少數的女性;於是乎,我很幸運的被留下來了。然而代價卻是,我得眼睜睜的看著一些有著革命情感的老同事失去了工作機會,以及換來一個薪水沒有更多卻更加繁重的訓練/管理職。

當時的我,不太確定之後被擠壓掉工作的人,會不會有天也有可能變成是我?對於公司的這些數量越來越多的越南女孩也不再感到好奇。很多時候,我們甚至會私底下和其他同事討論,是不是因著有這些漂洋過海的女孩存在,才讓我那些本地同事,不是失去了工作,就是要忍受公司的壓榨?

直到有次,有個越南妹跑來跟我抱怨工作分配,我竟就脫口對她說了重話,"不滿意妳就滾回越南去!"那女孩當場嚇了一大跳,不只哭了,還哭的好慘,我卻執意的不願意道歉。當時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生氣,只是覺得,老闆用權力壓迫我,所以我也只好這樣壓迫你們。

直到多年後的現在想起了這件事情,才了解到這一切事情的發生,或許不只是我個人的修養和人格成熟度的問題,背後其實還存在著許多像我這樣社會中下階層的生產人員,在面對生存拔河時,無法消化和無能為力處理的不安和情緒。

不過也因著那些心理轉折,我後來也決定以離開為目標,脫離那個看似安全卻讓我似乎永遠得膽顫心驚的資本社會結構底層。離開後,我陸續轉換了幾次工作,薪水和工作職位也如我先前所期待的越來越水漲船高,偶爾當然還是會在生活當中接觸到一些越南籍/泰國籍的朋友,勾著過去曾跟她們互動的記憶,我總表現出自己其實很理解他們工作辛苦的態度,卻早把她們的存在歸類在那個我完全不想回去的世界,那個必須努力工作才能換取微薄酬勞卻不被尊重不被認同,隨時還可能為著企業的一個突然的考量而失去基本生活條件的環境。

而我甚至也開始生出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優越感,認為自己是經過千辛萬苦的努力,才離開了那些別人眼中卑劣的處境。我賺比較多的錢,我比較高的社會層級,我正擁有著"比較"高尚的人生.....

直到了這些年,隨著我自己對資本社會結構的不適應,以及信仰的建立和心理狀態的轉變,我開始面對和修正一些對人生的看法,也開始問自己,所謂的人的價值,到底是由什麼價值來定義的?除了投入在這種必須被社會階級和收入多寡來定義的人生以外,我的人生,還可以有什麼選擇?

後來的我,在因緣際會下,慢慢脫離原來的生活軌道,也慢慢調整工作方向投入到現今的產業之中,偶然在一次的工作場合當中,認識了創辦四方報的總編輯張正先生和他的太太廖雲章小姐。從他們口中我聽到了許多新移民的生命故事,感受到他們很努力的西望扭轉某些加諸在這些異鄉人身上的不公義,當下的我隱約感受到有個力量,似乎是要帶領著我回到了十年前那個被我辱罵的越南女孩的場景,要我再重新面對一次自己。

但是,那件事情都經過了十年了,我要怎麼回去呢?


<2012/2/23越南家庭約訪>

到了最近,因著教育這個紀錄片的拍攝,透過了導演之前製作的廣播節目連結到熱心的幼兒教育專家-靜婷,因著她的介紹我們接觸到這有著兩個小孩的29歲的越南媽媽-清脆的家庭。

那天,我們一邊憑藉著靜婷的記憶,尋著連google-map都找不到的住址,來到了灰濛濛飄著毛毛細雨的安坑薏仁坑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群的小小狗,還有兩座一般會在河堤或是工地才看的到的貨櫃屋,清脆和老公還有兩個小孩,一家四口就住在其中的一個貨櫃屋當中。

清翠有點靦腆卻很友善,忙碌著在廚房做越南料理要招待我們,我和于大哥則是有點手足無措的站在貨櫃屋之外,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清翠似乎不大放心我們的來意,所以先是拒絕了我們的拍攝請求,卻仍然非常大方的跟我們分享一些自己的看法和這些年的生活狀況,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她和孩子的一些互動。只有一個小時,能聊的其實有限,但從她的故事和分享過程當中,卻感受到一種超越了教育形式也橫跨了時間空間種族語言文化的生命本質的能量把我們連結在一起。

導演于大哥問清翠,剛來台灣的時候快不快樂?清翠用篤定卻毫不遲疑的回應,"生不如死!"語言不通,文化不同,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還有更多我們想像不到的處境。
"生不如死"從她口中說出來或許只是四個字,但真的處在那樣的狀況裡面,得要熬多久?
也不經意的讓我想起了自己當年年紀輕輕就離開家庭,嫁為人妻又初為人母的那些無人可說的艱辛,心頭揪了一下。

原來,拿掉了文化背景和語言的差異,我們每個人都一樣,也都必須面對類似的處境,因為我們或許都一樣必須為了理想也或者是生活的現實,離開自己原本所熟悉的一切,說服自己去適應完全陌生的環境。我們都一樣也會害怕ˋ會軟弱ˋ會懷疑自己,也會疲累到想要放棄。

生不如死,為什麼後來沒有死?
是什麼力量支持著著她走到如今?

聽著她分享對眼前那愛畫畫大女兒以及自閉症小兒子的關心和擔憂,旁觀著她聊起那個在故鄉陪著她睡到19歲的媽媽時,她那發光的眸子,還有她那原本性格乖僻ˋ總以自我為中心ˋ卻慢慢為她改變的丈夫給她的力量。

原來,生命的美好之處,就在於,愛總會帶著每個人自己找到自己想要的出口!!
寫到這裡,腦中突然又浮現了,約訪那天,清翠用著那帶著越南腔調的中文,不經意卻堅定著說出口的那句,"我喜歡人家關心我!!"

剎那間,我似乎看見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被我辱罵的女孩還有清翠的面前,
深深的對著她們,微笑,鞠躬。.

2011年12月14日 星期三

一個離了家五年牙醫師的家庭夢

一切就先從導演想要找到的幾組在乎教育的拍攝對象開始吧!

我沒有第一時間張貼訊息在fb上,而是先轉動腦袋過濾身邊的朋友,也開始思考和沉澱他們的教育模式給我的一些體會,我想,和拍攝對象之間的信任感和熟悉度,應該也是可以讓拍攝計劃更順利進行的一個考量因素之一。

要不要先從我們身邊的朋友開始下手呢?

於是第一時間,我想到了曾當過我英文家教的JB老師,當時我們有長達半年的時間,每一個星期都有三個小時的碰面時間,剛開始我曾以為JB老師是單身,因為他給我的訊息是他有長達五年的時間待在德國念牙醫,然後一年才回台灣一次,結束課業回台灣後他暫時住在父母家,然後先一邊準備牙醫國考一邊當家教,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個單身王老五在過的生活。

偶爾會因為我們的課堂內容偏重日常對話溝通,所以我會跟JB老師分享一些我跟女兒之間的互動,我發現到他都會很專心而且很有興趣的在聽,也提議偶爾可以讓女兒跟我們一起上課,我問他,有沒有教過小孩子英文,他笑笑著說有,大概四五歲,然後接著就總是沉默。

上了幾個月的課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他曾經教過的四.五歲的小孩,其實就是JB老師因為想要有更好的收入和條件,而選擇了隻身離台念牙醫,而留在台灣讓母親獨力照顧的五歲獨生子。

當知道JB老師有個長年不在身邊的小孩之後,我們之間可以聊的話題就更多了,偶爾他會跟我分享他因為隻身在異鄉,為了排遣寂寞而在外面交女朋友的事情,偶爾他會迂迴的讓我感受到他對太太和兒子的愧疚和不知道怎麼跟他們相處的無奈,但提到他之後當了跨國牙醫可以賺更多錢,讓妻兒有更好的生活,甚至有天出國執業帶他們離開台灣留在國外定居和發展的事情,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眼神當中閃耀著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的光芒。

當時我一直覺得,某方面我和JB老師很像。

我們都對著身邊應該照顧也想要照顧的人有著滿腹的熱情,但是我們卻也都對自己當下的條件和所屬的環境沒有信心,JB老師選擇了出國五年,想要做更好的準備,擁有更好的社會條件和薪水,來照顧他的家庭,我也選擇了一個人生活的自我追尋方式,希望在自己更開心快樂,也對生命意義有更多的明白之後,才有能力讓綾綾也明白如何也能開心快樂的善待自己,也正面的看待人生。

然而在這些追求和努力的過程中,
我們或許也都正在錯過一些陪伴在孩子身邊,與他們共同成長的機會。

我還記得當時我也曾帶著女兒,和他的太太還有他五歲的兒子一起去過動物園,
也旁觀到JB老師跟兒子之間微妙的互動方式。比如說他之所以會特別安排了我和女兒跟他們一家出遊,其實是因為他其實心疼兒子沒有玩伴的孤單,這方面他是很愛兒子的。但是JB老師卻也會故意挑戰兒子的底限,讓兒子生氣,然後讓他可以再藉機提醒兒子"我是你老爸,你要聽我的"。

旁觀著這場小男孩和老男孩之間的愛與戰爭,實在讓人捏一把冷汗,但也似乎也能夠理解到,像JB老師這樣一個自己都還沒準備好要長大,卻必須接下爸爸這個身分的男人,他的矛盾和期待。

離家五年,要怎麼重建那些疏離的關係?
在仍然沒有自己認同的工作,也沒有足夠可以支持家庭的薪水以前,那些想要陪伴在孩子身邊,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的想法,還有辦法實現嗎?

我仍然在找答案。